[患者描述:我是一位憨厚老实的男老师,很多事都是逆来顺受。别人批评我,藐视我,我都是傻乎乎地一笑了之。以前我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要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别人是看不起你,根本不把你当回事,从来也不在乎你的感受和自尊。小领导的欺侮,压迫,我苦恼,困惑,无助。虽是一位优秀的、称职的小学教师,努力不在话下,但没有人看这些。我突然想起枪,刀。我多次想像着干掉这些人,多干掉一个更合算一些,不是吗?说句实话,我对于活与不活,不怎么看重。可是,我又时常想我的女儿以后该怎么办?]
分析:
在这个世界上,人总是被迫做一些有违自己内心的事情。强大的、具有摧毁性的外界的存在使人必须忍辱负重。这是一种“受虐”,区别在于,有些人是需要受虐才能获得心理上的生存,而有些人受虐则是一种无奈。但不管怎样,有两种情况:一是受虐而使自己的受虐现状、他人的施虐行为获得自己的心理上的合理性论证,二是受虐时仍坚守自己的自我结构不被破坏。前者非常容易使人从受虐转为施虐;而后者对外界则没有多大破坏性,它因被否定而导致的自我价值的论证多以升华的形式体现出来,因为它与前者相比,并没有将外界对自己的否定内化成自己的自我否定。
这个个案再一次揭示人的心理上的生存是何等的重要,而这种重要性,不仅仅是心理问题,而且是哲学问题。换言之,许多心理问题往往是哲学问题通过社会的包装在人们心理上的折射。患者所置身的环境充满了虐待的气息,这也是人类社会存在的不正常的“常态”。“我是一位憨厚老实的男老师,很多事都是逆来顺受。别人批评我,藐视我,我都是傻乎乎地一笑了之”的话透着无奈和悲怆。这是一种“人格面具”。患者所表现出来的这种人格乃是一种与其自我无关的被指定的社会角色。这种“笑对人生”、“笑对世界”的处事风格似乎令人欣赏,社会也在鼓吹这样的一种美德。但这是违反心理真实的。
正如我们一再强调的:存在者的最强烈的驱力便是显现、确认其存在。而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者,尤需赋予其存在以合理性,否则由于外界的威胁,在心理上他就很难生存。这种心理上的合理性就是“价值”。如果人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确认遭到压抑和否定,就会出现生命的挫折,破坏一个人的精神结构的健全,并转化成针对外界的破坏冲动。在这个个案里,别人批评和藐视患者实际上就是对他的存在价值的一种贬损和否定,其结果是他的自我认同系统的被瓦解DD不管这一点他是否意识到。
由于自我意识与对象意识的分裂,人无法通过与外界的合谐来使自己拥有对付外来威胁的力量,因此人在心理上是脆弱的。被人轻视、贬损,一个人在心理上有时将无法对自我的存在价值进行确认。在这种情况下,维持这种心理生存的力量只有一种,那就是赋予这种轻视和贬损以心理上的合理性。所以患者说:“以前我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要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但这是一个幻觉,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它不是在消除这种贬损带来的心理危机,只是延缓它的爆发而已。果然,当患者发现真相是“别人是看不起你,根本不把你当回事,从来也不在乎你的感受和自尊”时,他“多次想像着干掉这些人”了。为什么?他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剧烈?
这是因为:一旦他知道真相,所有支撑他忍辱负重的意义都崩溃了。他原本脆弱的心理再也找不到任何支持他忍辱负重的合理性了。而更重要的是,他曾经相信过的东西,无情地反过来嘲讽了他。这种打击是灾难性的,如果说以往是外界对他的贬损和否定的话,那么通过内心里残存的自我力量,他尚可以勉强维护自己心理上的生存。但现在这种巨大的屈辱通过他对外界评判标准的接受,以及外界的媒介已构成了他自身对自身的否定。换言之,外界已经假他的手而否定了他,他的愚蠢、他的没有价值已经违反自我而获得了自己的确认。这使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辱,心理上处于极度的弱势。
这是一种深深的恐惧DD一种再也无法确证自己存在价值的恐惧。心理防御机制在这时候使这种恐惧转化成了对外界的强烈憎恨。因为只有这样的憎恨,才能让他在深深伤害他的外界面前获得心理优势,否则在心理上,他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突然想起枪,刀……多次想像着干掉这些人,多干掉一个更合算一些……”。这种遭受外界破坏完整的人格结构,导致其在心理上无法生存下去而转化为针对外界的破坏性冲动乃至行为的人隐藏在一个个没有精神分析的光芒照耀的角落之中。他们中有的人随时都可能是一颗爆炸的炸弹,而制造这个炸弹的,正是那些无聊时也要取笑、攻击、暗算他的虐待狂。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哪怕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在他的内心里则已是狂风暴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绝对不会比这个外在的世界更没有意义。具有虐待狂的性格特征的人如果不能尊重这个内心世界的尊严,总有一天会自食其果。
结语
精神分析的发展已经进入了“微精神分析”的阶段,作为一种临床治疗的方法,它也早已羽翼丰满。但是,经典精神分析,以及新弗洛伊德主义的精神分析学家们的理论,仍然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精神分析一贯被指责为一种非理性主义的思潮,这只能说明论者的无知和思维的混乱。它研究的是人的心灵世界这个非理性、非线性的领域,但这并不说明精神分析本身也是非理性的。恰恰正因为它没有形而上的向度,因此即使到今天,它也不能提供给人以终极关怀。它不是一条精神拯救之路。
在远古时代,给人威胁的是人所无法认识、变幻莫测的自然。这种威胁反映到人的精神深处,只是人与自然的分裂。在自然面前,人类社会仍是一个精神共同体。在一个社会里,作为“社会动物”的人们尚不存在社会属性的较大差异。因此从心理上讲,人们的安全感、相与感、归宿感尚可以通过他在一个精神共同体里的天然位置而获得。但随着人的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分裂,人与人之间、人与自己、人与自然之之间开始出现分裂,所有支撑这种安全感的基础便已分崩离析了。
这时候,威胁人们心理上的生存的不再是自然,而是社会。精神共同体的日渐解体使人确认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不再是融合,而是比较。社会性的存在方式使人不可避免地异化,将他所占有的社会资源的价值当成了他的存在本身的价值。一方面是社会属性把人区别开来,另一方面是所拥有的社会资源成为价值确认的标准。一个人仅仅通过自己的心理系统的封闭运行再也无法肯定自己了,自我一旦丧失与外界的交流,马上萎缩乃至解构。它决定了一个人对自我的肯定,在决定性的因素上只有通过与他人相比才能获得确认。一旦他在比较中无法肯定自己,他就处于心理弱势,甚至使心理出现无法生存下去的危机。
另一方面,人的存在属性中的一些主要属性,诸如文化属性、民族属性等等,已经成为他确认自己的存在并进入一个精神共同体的方式。一旦这些存在属性遭到否定,已经等同于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的否定。因此,确认自己存在价值的最深远的内驱力会驱动人们产生文化自大和种族主义心理,因为通过比较,比之在一个孤立系统中的自我意淫更能确认自己所属于的文化和民族共同体的存在价值,进而使自己的存在价值获得确认。非常容易理解,通过情感的支持,对别的文化和民族的贬损通过了自己的心理上的合理性的论证。
因此,我们不知道,高度发达的文明意味着灾难还是意味着福音。如果说原始状态是一个丛林,是霍布斯的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那么在现代社会,则是每个文明对每个文明的心理上或物质上的战争,是在心理上,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人与人的敌意通过内化而成了心理优势的比较,所谓的竞争,充满了这种异化的确认自己存在价值的残迹。当我们看到,无论人们是穿衣、享受、还是一系列的争论都有把别人贬下去好让自己的存在凸显,使自己处于一种心理优势而获得一种快感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指令时,人类的存在困境也昭然若揭。正是由此呼唤出了大量的受虐狂和施虐狂,使整个社会都在发神经,让每个人都很难逃过自己所参与制造的神经症的社会状态的追杀。
精神分析在此还能做什么呢?作为分析者和救赎者,它只能避免人类从神经症走向神经病,或者避免人类从神经病走向精神病,或者,把神经病拉回到神经症,把精神病拉回到神经病甚至神经症。
在精神分析的经典巨著《精神分析引论》里,弗洛伊德说道:“人类的自尊心先后从科学手中受到了两次重大的打击。每一次是知道我们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仅仅是无穷大的宇宙体系的一个小斑点,我们把这个发现归功于哥白尼,虽然亚历山大的学说也表示过类似的观点。第二次是生物学的研究剥夺了人的异于万物的创生特权,沦为动物界的物种之一,而同样具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兽性:这个‘价值重估’的功绩成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查理.达尔文、华莱士,及其前人的鼓吹,也曾引起同时代人的最激烈的反抗。然而人们的自尊心受到了现代心理学研究的第三次最难受的打击;因为这种研究向我们每个人的‘自我’证明:就连在我们自己的屋里也不能自为主宰。”
弗洛伊德在此强调的是无意识的重要性和特征。但是,自诩为有理性的人类,真的不能“自为主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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